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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特里克兰德出走了,我们怎么办?

王雷 非语文 2020-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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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如此不可!”

——关于思特里克兰德的“出走”

《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出走是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有一个专家说这节课就是讨论思特里克兰德抛妻弃子、离家出走的道德问题,显然是没有看懂这部小说,教师被学生的问题带到沟里去了。我不太同意。首先,教师要到沟里去,他自己会去,不需要学生带。其次,学生要到沟里去,我也愿意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然后把他们带出来。以上是玩笑语。下面说正经的。

首先澄清一个问题,思特里克兰德的出走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问题,思特里克兰德是鄙视道德的,或者说,在思特里克兰德眼里,根本不知“道德”为何物。从道德层面无法说清楚这个事情,好在我们的课堂讨论也几乎没怎么涉及到道德这个概念。

思特里克兰德的“出走”在小说里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事件,也是主人公命运的重大转折点,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及其后果都是由这次“出走”引发的。没有出走就没有思特里克兰德,也就没有这部小说。尽管在小说里关于“出走”的描写是那么的不动声色:思特里克兰德留下一封信走了。而那封信更是轻描淡写:晚饭给你们准备好了,不去接你们了,我决定离开你们单独生活。然而,正所谓,新闻越短,信息量越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平静的叙述中酝酿着巨大的风暴。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出走?他的出走意味着什么?对他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对他自己意味着什么?还有,更重要的,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以下我对这些问题做一个梳理。

1、关于理想: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出走?

“理想”这个词像“道德”一样被滥用了,很难准确地表达他出走的真正原因。他追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什么名誉、地位、财富、事业,什么先赚它一个亿的小目标,还是什么全面小康社会的中国梦等等,这些东西在他眼里都是狗屁。如果我们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的回答很可能是:“去你妈的理想!我要画画儿。”

这句话有点粗鲁,但意思还是清楚的。哦,原来他想做个画家。我们终于放心了,并且被他的毅力和勇气所打动,敬佩他为了实现做一个画家的梦想而抛妻别子,放弃了舒适和安逸的生活,艰苦努力,历经磨难,不忘初心,砥砺奋进等等。

他完全听不懂我们的话,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去你妈的不忘初心!我根本没觉得艰苦和磨难,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开心得很呢,要你们在这儿唧唧歪歪!要说磨难,我以前在家里那才叫磨难呢。再说,谁说我要做画家哪?

我们又糊涂了:你不是说要画画吗?

是的,我说我要画画儿,但没有说我要做一个画家。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说要画画儿,但我们认为画画儿本身不是理想,只是一种行为,或者是一种手段,目的还是要成为画家。那么,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成为画家又是为什么呢?那又回到功名利禄上来了。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续问下去。功名利禄可以带来享受,就可以舒舒服服过完自己的一生,就可以死而无憾。有人说,我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是为了个人享受,而是为了画出祖国的大好河山,激发人们的爱国热情,激发爱国热情是为了更好的建设国家,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更美好,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和自豪……然后呢?不还是死而无憾吗?这样看来,任何理想,只要追问下去,最后都是指向死亡。如此说来,所谓对青少年进行理想主义教育其实是一件令人恶心和可怕的事情。一点也不错!人啊,你要警惕!

那么,有没有“理想”一说呢?因为人类的词汇太贫乏,我们不妨就借用一下这个词吧。所谓理想,就是做你最想成为的那个人,就是做你最想做的事情。思特里克兰德原先是一个证券经纪人,后来他不想做证券经纪人了,他想画画儿,于是他就去画画儿。就这么简单。所以说,他的“理想”就是画画儿,而不是成为画家。他当然也希望自己的画能卖掉,因为有了钱就可以买画笔和颜料,就可以继续画画儿。他知道自己是天才吗?不知道。他知道自己能成为震惊世界的巨匠吗?不知道。事实上,他也不关心这些事情。他只关心一件事情,那就是画画儿,那就是画出自己想要画的画儿,画出自己最想画的画儿。生活苦一点没关系,别人的嘲讽也好,赞扬也好,无所谓,相对于画画来说,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所以他经常是画完以后就不管了,他不断地画,最后终于画出自己最想画的画,于是他心满意足了,然后就死掉了。

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画画儿?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想要画画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我们看来具有重要社会意义和伦理价值的一切东西,诸如家庭、婚姻、爱情、友情、义务、责任等等,在他眼里都变得无足轻重。用小说中“我”的话讲:他的灵魂被魔鬼抓住了,他要挣脱出来。用他自己的话讲:他掉进了河里,他要奋力挣扎,否则会淹死。这些都是比喻的说法,还是无法解释。我们对无法解释的事物总是怀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所以,思特里克兰德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难题。

我们只能说,他的灵魂被突然照亮了,他头晕目眩,他必须找到这一束光的光源,他要奋力向那个光源飞升,他顾不了别的了,他别无选择。但这还是一种比喻的说法。由此看来,言说是多么困难,看来小说里的“我”是对的——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我们好像住在异国的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语言懂得非常少,虽然我们有各种美妙的、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于会话手册上那几句陈腐平、庸的话。我们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思想,而我们能说的只不过是像“园丁的姑母有一把伞在屋子里”这类话。(第42章190页)

2、他的出走对他本人意味着什么?

思特里克兰德选择了自我放逐,逃离温暖的家庭,逃离体制化的安排,逃离文明社会,独自背起十字架,向着心中的圣地跋涉。他不只是背叛了家庭,他背叛了整个社会,背叛了整个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社会理想和价值观,他要追求个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使他站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对立面,站到了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对立面,为此,他将承受全社会的鄙视和唾弃。他颠沛流离,贫病交加,但他丝毫也不在意,因为他的灵魂被照亮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要做什么和为什么。

3、他的出走对他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这个不是问题。他的出走当然会给他的家庭带来不小的冲击,但很快会恢复平静。思特里克兰德算什么?谁离了谁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啊。事实证明,这个家庭在思特里克兰德离开后,并没有过得更糟。相反,他的出走迫使思特里克兰德夫人走出家门,开始工作,让一个养尊处优的寄生虫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未尝不是好事,且不说思特里克兰德去世以后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巨大声誉和财富,当然,这不是思特里克兰德的本意。同时,他的出走让伦敦某证券交易所少了一个平庸的经纪人,却让世界拥有了一个伟大的画家,当然,这同样不是思特里克兰德的本意。他的出走只是他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4、他的出走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我上面说过,对我们来说,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可以这样表述:思特里克兰德出走了,我们怎么办?

仔细想想,我们是不是也有过离家出走的冲动,这儿的“离家出走”可以广义地理解。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家庭的庇护去闯荡一番,离开安逸的生活去冒险,离开僵化的体制去创造,挣脱各种有形无形的束缚和禁锢去追求身心的舒展和灵魂的自由。你在一个屋子里呆的时间长了,感到气闷、烦躁、压抑,还想走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当然,你最后还会回到这个屋子,因为这个屋子给了你温暖、安全和舒适。而有些人再也不愿意回到过去的屋子里去,因为他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当一只鸟冲破鸟笼飞进树林,飞向天空,它还愿意回到笼子里去吗?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片羽毛上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当你在天上飞翔过,你可能再也不愿意在地上爬。

我们每个人都是思特里克兰德。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思特里克兰德。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从某种意义上讲,“自杀”也是一种“出走”,从生命中走出,再也不回来。换个角度讲,“出走”也是一种“自杀”,杀死“旧我”,创造一个崭新的“自我”。是的,人生只有一个问题值得认真对待,严重关切,审慎思考和明智决断,这个问题就是“出走”——要不要出走,怎么出走,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出走,出走以后怎么办?哈姆雷特的问题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question是在拷问我们每个人。

12岁的柯西莫(《树上的男爵》)出走了,30岁的娜拉(《玩偶之家》)出走了,40岁的父亲(《河的第三条岸》)出走了,50岁傻瓜吉姆佩尔出走了,60岁的俄狄浦斯王出走了,80岁的列夫托尔斯泰出走了。离家出走跟年龄没有关系,关键是看有没有必要,是不是必须这样做。是不是“非如此不可”?(这是贝多芬的名句,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曾反复引用)自己想清楚没有?你能不能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你准备好了吗?如果以上问题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是的,有必要!非如此不可!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能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我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出发吧!

一个人最重要的责任是对自己的责任,一个人最重要的使命是做一个真正的人。

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里说过:“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但是,“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是的,大多数人在30岁以后就拒绝成长。自己拒绝成长也就算了,他还要阻止别人成长。他阻止不了其他人,就阻止自己的孩子,他自认为是孩子的主人,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把自己当年无力面对、无法做到的事情交给孩子去做,然后配合政府和学校一起折磨孩子。有些家长甚至把自己的工作辞掉,凝心聚力,砥砺奋进,不把孩子折磨死决不罢休。当他们折磨累了,换上秋裤,捧一只保温杯,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脑袋里转动着过去的绝世“芳华”,嘴里念叨着“岁月静好”或者“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去死吧!你的死,才是孩子的晴天。这不是我在诅咒你,是克利斯朵夫讲的——

“痛苦罢!死罢!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约翰克里斯朵夫》)

胡适说得更清楚:救你自己吧!“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思特里克兰德的出走就是救自己,就是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们终其一生究竟要追求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严肃思考的。这个故事不只是一个关于艺术家的故事,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中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如何不被束缚,尊重自己的梦想,尊重自己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生命体。我们心中都有一个思特里克兰德,只不过大多数人没有勇气抛开世俗的一切去追寻心中的梦想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思特里克兰德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幸福的,我们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

我现在能想到的办法是读书,读小说,读外国小说

读小说,就是读生活,读现实,读人性,读自己,而不是读知识,读理论,读谱系,读考古学。

2017年12月20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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